我在二十岁的时候进了高等师范学校,在六个月前也已毕了业。从毕业考试的前几时发作的恶性的咳嗽逐日厉害起来,在这镰仓过病院生活也已经有四个多月了。
学窗的傍晚,病院的长夜中,我从言语和书简里感到朋友的交情,深深的沁到身里去了。但是不知怎的我不曾能够像许多朋友一样,亲密的尝过恋爱的滋味。有一个朋友批评我说,这是因为你太谨慎,常常过于警戒着的缘故。或者如此,也说不定。别一个朋友说,因为从早到晚没头于书卷堆里,全然不和社会接触,所以没有这样的机会。或者如此,也说不定。又有一个朋友说,因为全然成为知识的奴隶,养成冰一般的冷酷的心的缘故。或者实在如此也说不定。
在这活了几多人,死了几多人的病床上,吸着闻惯了的药香,靠在远闻涛声的枕上,似梦非梦的梦见的,正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。唉,藤野姑娘!仅仅八岁时候的半年短梦,自然不能说是恋爱。这样说了,人家会要见笑,自己也觉得可哀。但是,这树阴下的湿气似的,不见阳光的寂寞的半生里,不意的从天上的花枝上落下了一点的红来,那便是她这个人了。说起红来,——唉,那个八月的暑天之下,在雪白的脚上流着的一条的鲜血!明明白白的想起这个情景来,我不知为什么缘故必又想到倒卧在夏草里的那个丐妇,而且我又即将可怕的想象移到行踪不明的母亲的身上去。咯血之后,昏睡之前,不能言状的疲劳之夜的梦屡次反复,现今我所想起的母亲的面貌,已经不是那真的面影,却似乎与那从夏草里怨恨似的看着我的,不知从何处来,也不知向何处去的丐妇,是同一的面貌了。抱着病而且冷的心胸,感到人生的寂寞,孤独的悲哀,百无聊赖的晚间,非常可以怀恋者,只是不曾知道学习文学的喜悦以前的往昔罢了。至今我所学得的知识,当然只是些极零碎的东西,但是我却为此注尽了半生的心血了,又为此得了这个病了。然而我究竟受到什么教益,学得什么东西了呢?倘说是学得了,那便是说人到底不能真实知道一切的事物这一个漠然的恐怖而已。